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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9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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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後, 元生是和元無憂一起睡的。

徐慎之搖了搖頭,念了句“男女七歲不同席”,卻到底沒說什麽,推門離開。

煙羅和他一起, 吮著糖, 一邊走, 一邊含混不清地感嘆:“難得又見小姐這麽溫柔……果真是內心受傷才有的特別服務。”

“又?果真?你是說,還有誰有何心傷嗎?”除了元生, 徐慎之想不出第二個例子, “莫不是你?”他很關切。

“啊?什麽我?”煙羅眨巴眨巴眼,一副“你在說什麽啊”的模樣。

“……是我多慮了。”

徐慎之與煙羅可以離開, 唯有元笑照例奉旨, 不可遠離元無憂。

元笑行了個禮, 退出房門,打算在門邊守上一夜, 卻被元無憂揮手攔住:“拿床被褥,睡地上吧。”孩子的床不大, 放不下第三個人了。

“是。”元笑點頭。

“鋪厚點。”

“……是。”

這種時候,他理應是很開心的。

他曾是叫無憂連看都不願看上一眼的人, 如今卻有幸得到她這樣細致的關心。仿佛是在一夕之間從極夜走到了極晝,他應該開心, 應該感謝上蒼, 感恩戴德。

可他卻又比誰都知道無憂如此待他的原因:因為她猜到了。

他滿腦子都是無憂心中該有怎樣沈重的負擔,竟連一絲被善待的快樂都感受不到。

他默默地依她所言,將被子鋪實了。他細致地整理著被角, 腦中竟有過一剎那的考慮:幹脆, 他就做些引人誤會的事, 假裝是個惡人,叫她覺得他是罪有應得,過往一切不過是冥冥之中的報應。這樣,她就不必再對他心存愧疚。

可即便如此,也回不到之前的狀況吧……無憂仍舊會覺得是她自己害了師父。

何況,他是個惡人,無憂想必……也並不會開心吧。

元笑安安靜靜地將被角整理得整整齊齊,於無聲中痛恨自己的無能。

“笑笑。”在寂靜中,元無憂忽然開了口。

“在。”元笑連忙回話。

“明日,我們去看看師父吧。”

元笑的心臟猛地一跳。

自打那事發生起,十年來,他都未曾再次見到師父了。

距離師父最近的一次,便是之前隨無憂一起去了天牢。可那一次,他也只是跪在天牢的角落之中,連遠遠地看上一眼都不能。

他真的太想見到師父了。

然而他開口,吐出的卻是:“……屬下罪孽深重,無顏再見師父。”語調一字一頓,甚是堅定。

當年的事,無論何種狀況,他都絕不會松口,絕不會有一個字認同元無憂的猜想。

比起再次見到師父,他有更加需要堅持的事。

“去看看吧。”元無憂開口。黑暗裏,她的聲音像是一聲嘆息,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。

元笑說不出那是一種什麽樣的滋味,卻一下子就無法再拒絕了。

邢老四是刑部天牢的獄卒,在家裏行第四,卻連長他十幾歲的大哥都怕他。

邢老四生得膀大腰圓,一臉兇相,自小就不是好惹的主兒,十三四歲就學人劫道,眼睛一瞪,天王老子都得老老實實掏出錢來,十七八歲,就已經做到劫匪的頭目了。

也差不多就是那個時候,他們動靜太大,招來朝廷剿匪。一番爭鬥,邢老四坐了牢。

邢老四本是不屑這個的,腦袋掉了碗大個疤,腦袋不掉出門再來——他們還能關他一輩子不成?

結果他爹娘過來看他。

他爹娘都是老實人,曾豁出命逼他不許去做劫匪,可他自然是不會聽的。後來,他爹娘就和他斷了關系,連他搶來的贓錢都不肯要。

邢老四也無所謂,就權當天生地養,沒這爹娘。

可他坐了牢,傳言是要掉腦袋的,他爹為了瞅他幾眼,大半家底都賄賂給獄卒了。他娘聽他被抓,眼睛都哭瞎了,自此就看不太清楚東西。

那天,邢老四一聲沒吭,狠狠給了自己幾巴掌。

後來,傳言是虛,邢老四沒掉腦袋,被關了幾年就放出來了。出來之後,道上有的是人看重他過往的威名,紛紛重金招徠他,他沒理睬,找了幾份工,給他娘治眼睛。

再後來,牢裏曾管他的獄卒跟他說,牢裏現下缺人,問他幹不幹。他就去做了獄卒。

他大約真是該吃這碗飯的,眼睛一瞪,就沒有敢翻天的犯人,就沒有他問不出來的話。沒做幾年,他就被調去天牢了,算是高升。

待到如今年過四十,他已然是天牢獄卒的掌頭,一身兇煞惡氣,腰間鞭子帶血。入這天牢的犯人,無不是大罪,更有的是桀驁囂張名頭響亮的,他都沒放進眼睛裏過。到了他的手裏,就沒他壓不住的人。骨頭再硬的犯人,見了他也要抖三抖。

人稱刑部天牢鎮牢石。

這一日,這位天牢鎮牢石出了天牢,遠遠見到個身影,眉心剎那間就抖了三抖。

有那麽一瞬間,他是真的很想扭頭進天牢,門鎖落上,就當沒見過這人。

但那只會讓天牢報廢一個大門而已。

邢老四不動聲色地深吸了足足八口氣,才有力氣站在門口,恭迎這位小姑奶奶。

不對,她不是他小姑奶奶,她是他祖宗!

邢老四的祖宗很快來到了天牢門口,看了他一眼,理所當然似的:“我師父近來可好?”

好像不是在問刑部天牢的掌頭,而是在問被雇來照顧元滄瀾的丫環。

而這點小問題,早已無法在邢老四心中激起什麽波瀾了。

只要她乖乖看完乖乖走,別整什麽幺蛾子,一切好說。

“沒什麽毛病。”

“按時擦身?餵水餵食?不生褥瘡?”

“嗯。”

邢老四的祖宗聞言,點了點頭,或許是滿意的,就帶著元笑推門,踩著天牢的臉面和尊嚴,旁若無人地走進了這座平素蒼蠅也飛不進去的大牢。

邢老四的內心有著不可思議的平靜,隨著她一起走了過去。

他願將其稱之為“□□屁股的時候,如果不亂動,就不會太痛”。

元無憂進了天牢,找到了對應的囚室,熟練地從當值獄卒的身上順了鑰匙,打開了牢門。

牢中的床鋪幹燥柔軟,床邊甚至還放了把椅子,怎麽看都不像是天牢囚室,倒像是哪個醫館的病房。

元無憂坐在了床邊的椅子上,而後對一旁的邢老四自然而然地揮手:“再拿一把椅子來。”

邢老四見怪不怪,差人又拿了一把椅子,放到了元無憂的身邊。

元無憂拍了拍椅子,對元笑道:“坐。”

她這麽一來,邢老四反倒驚訝了起來。

邢老四見過隨元無憂一起過來的這個年輕人,也知道他是誰。

上一回,邢老四雖未直接接待元無憂——只要沒正好撞上她,她也沒惹事,他是絕不會主動接近她的——卻也在巡查時見到過跪在冰冷地面上的元笑。他知道元笑是誰,自然對對方的處境絲毫不感到奇怪,連視線都沒有多在他的身上停留半分。

可這一回……這年輕人受到的對待可謂是天差地別,讓人幾乎懷疑那喜怒無常的小姑奶奶腦袋終於徹底地壞了,竟已經能喜怒無常到這個境地了。

邢老四心裏是這麽想的。

可是他沒說。

元笑遲疑了一下,依言坐到了元無憂的身側。

他擡起頭,看著元滄瀾。

他的心臟跳得如同擂鼓。

十年……十年來,這是他頭一回再次見到師父。

此前,就只有夢中得以相見。

師父看上去……不是很好。

他已昏迷了十年了,人事不省,面色蒼白,整個人沈沈的,沒有半分生氣。若不是尚且有微弱的氣息,任誰都看不出他還活著。

元笑的心裏一揪一揪得疼。

唯一有所安慰的是,師父顯然被照顧得很好。

無憂……真的是很厲害的。

哪怕師父是被關進了刑部的天牢,關進了舉國最為嚴密而殘酷的地方,她竟也能讓師父被照顧得這樣好。

師父確實面色蒼白,身形卻只是微瘦了些,顯然一直被好好餵食。

他的身體潔凈,頭發幹燥,床鋪柔軟。無憂坐到近前,還自然而然地掀起他的被子查看,也能見到師父的身上沒有任何壓瘡。就是請專人照料,怕是也難照顧得這樣好。

無憂,竟能讓師父在這樣的地方,得到這樣的照顧。

元笑的心中騰起一股暖意。

無憂一直都是這樣的,溫柔,又有保護所愛之人的能力。她代替無能的他,獨自一人守護了師父,將師父保護得這樣好,完美地補足了他的缺位。

不愧是無憂。

元笑就這樣坐在元滄瀾的床邊,安靜地看著師父,竟不自覺地浮起了笑意。

“傻看著做什麽。”元無憂看他一眼,“陪師父說說話呀。”

元笑頓了頓,而後忽然離開椅子,屈膝就跪,顯然是要告“背叛”之罪。

這個設定,他怕是無論如何都要堅持到底了。

元無憂一把拉住他:“跳過這節。你覺得師父想看的是這個嗎?”

他卻仍堅持著告了罪,把愧疚和懊悔寫到了全身上下的每一個角落,每一個神情動作都浸透了深深的悔意,好像唯恐旁人不信他真的曾做出過那般卑劣的行徑。

元無憂只好靜靜地看完了他的表演。

直到他虔誠謝罪了很久,謝無可謝之後,元無憂才得以把她拽到椅子上,再次開口:“除了這個呢?你沒有別的事情想要和師父說了嗎?”

沒有?

怎麽可能沒有呢?

在每一個孤獨的夜晚裏,在無數次欺淩與痛苦的折磨中,他都曾有無數話想要說。他想說給師父聽,想說給無憂聽,他想要回到過去的日子裏,想要再次得到溫暖和寵愛。

可沒有人會聽他講話。

他就只能安靜地閉嘴,悄悄躲在無人知曉的角落裏,把被灌進喉嚨的汙水咳出來,把被毆打取樂的傷口包起來,把被揪亂的頭發束好,把脆弱和痛苦藏深。

他的痛苦只會給人快意,他的聲音只會招來痛苦。他就只能把所有想說的話都收起來,收進心裏,收得滿滿當當,一絲也傾瀉不出來。

時至今日,他終於得到了允許開口,甚至可以將想說的話說給想要對其說的人聽了。

可胸中的言語實在太多,將他塞得滿滿當當,他竟一時不知道該如何開口。

過了很久。過了很久很久,他才低著頭,低低地開口:“那天……我們種下的桃樹……結果了。”

那是在一切都已然分崩離析之後,他回到了他們空蕩蕩的家,看到無憂期待已久的桃樹竟終於結出了果子來。

那一刻,他快樂地轉身,卻無人能夠分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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